(五千字章节)
依着大周的年号来看,现如今应当是神鼎四年春。
可其实依着延陵的年号来看,现如今正该是正和十六年的春天,这个春天和以往的春天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唯一不同的便是这个春天,延陵第一次想着要惩戒某座小国,还因此派出了十几位修士,最后的结果竟然是大败,那十几位修士也被人尽数斩杀在了那条罗桑河旁,因此洛阳城的朝堂之上罕见的发生了一次剧烈争吵,最后的结果便是刑部派出三位供奉前去捉拿那两个导致这十几位修士死去的罪魁祸首,只不过那三位供奉在十几日之前被派出洛阳城之后,在今日便又回到了洛阳城,三人同去时一般,回来之时也无带回任何东西。
这件事被刑部压下,并未当着文武百官在早朝上当众说出,只是在早朝散后,向那位延陵皇帝递上了一封折子。
而作为这座山河中三大王朝之一君主的男人,在看过这封折子之后,只是用朱笔写下了几个字,便搁下笔,独自前往那座延陵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建造的摘星楼,此楼高逾百丈,登上其最高处,便好似身处云端之中,若是胆量不足,便大抵会吓得走不动道,当年修建此楼的时候,延陵朝野上下都有些不解,延陵历代皇帝陛下都以宽厚仁和的形象示人,从未做过什么劳民伤财的事情,就算是偶有要建造些什么,都是从境内其他小国招募民夫,从未让延陵百姓受劳役之苦,可为了建造这座摘星楼,先帝更是发动多达八十万民夫,历时三年才修建而成,至于累死多少人,都不存于史册之中,只是工部官员才有些大概了解而已。只不过世人不知道此楼作用,延陵皇帝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此楼的作用并非是像是外界传言般是用于祭天之用,摘星楼其实是一座囚笼。
穿了一身玄黑色真龙服的延陵皇帝一步一步登楼而上,走到高台之上时便站立在远处,视线放在远方云层,神情平淡。
这位延陵皇帝身材算不上高大,身上并无帝王之气,反倒是更像是一个中年儒生,实际上当年延陵学宫在洛阳城招募学子的时候,这位当时尚是皇子的延陵皇帝便以天资过人四字让延陵学宫那些夫子现在都有些意外,若不是那位先帝极力阻止,现如今延陵应当还有皇帝,便不该是他了,因此这些年洛阳城一直有传言,说是这位皇帝陛下就算是不当皇帝,进入学宫之后,也应当是山河之中不可多得的修士,在那条修行大路上必定能够走得更远。
其实不管如何而观,这位延陵皇帝除去在修为上的天赋之外,其余方面也一样有过人之才,不然那位先帝如何敢在面临着学宫震怒的危险非要留下皇子,要知道这先帝膝下可是整整有多达六位皇子。
即位之后的延陵皇帝,年号正和,这十六年来不曾出过洛阳城,延陵境内风调雨顺,不仅百姓爱戴,就连学宫那边对这位皇帝对于延陵的治理都是极为赞赏,而这十六年来也不曾有任何一位朝堂大臣因为这位君主喜怒而遭罪。
延陵君主的贤能早已经传遍山河。
若不是周国太过于急迫的想着开疆扩土,这位皇帝想来也不会在意。
半柱香之后,刑部的三位供奉便已经来到摘星楼高台上,三人看着负手而立的延陵皇帝,躬身行礼之后,其中一人便开口禀报道:“陛下,一切详情都已经呈交刑部,想必陛下已经看过,这次缉拿失败,实在是非人力可以抗衡的,千里戒这等法器,那两人似乎全不在意,一路行来至少便已经捏碎了二十枚。”
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位供奉脸上尽是苦涩之意。
这动辄便能捏碎二十枚的人物,如何是一般修士?
那位延陵皇帝没有转头,只是平静笑道:“折子上说是个喜欢穿青衫的姑娘和一个背着柴刀的少年,一对少年少女便在罗桑河将朕的十几位修士都给尽数斩杀,那至少也得有青丝境了吧,如此年轻的青丝境,朕派人去缉拿他们,实际上最开始便是一个极为愚蠢的决定,现如今没抓到,倒是让朕也不觉得意外,失败了便失败了,朕不在意。只是朕前些天才又得到一封战报,你们猜是什么?”
三位供奉皆是缄默不语,皇帝陛下虽说是在笑,但谁都知道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延陵皇帝转过身来,看向这三位刑部供奉笑道:“罗桑河之后,陈国士卒仍旧南下,可这十数万士卒,到了离少梁城还有数百里的地方竟然被一个年轻人带着不足十万的铁骑像撵猪猡一样漫山遍野的跑,仅仅不足一日便已经溃败,就算是十几万头猪让那些周人抓,想必也要抓上不止一日吧。”
“朕久居洛阳城,可也不是聋子瞎子,那位周国国君在数年之前发出的豪言虽说朕极为欣赏,但也不可坐视其继续壮大,现如今延陵已然折损一次,洛阳城里的那些贵胄们正是想着看朕出丑第二次的时候,朕便不出手了,罗离,你即刻前往陈国,传达朕的旨意,便说之后灭周一事,由陈国自己承担,延陵提供兵器粮草,但不派一兵一卒,我延陵大好儿郎,不该死在那些地方。告诉陈国国君,朕给他一年时间。一年之后,若是周国还在,朕便灭了陈国和周国。”
三位供奉之中的其中一人领命而去,楼上只余下其余两人。
等到那人彻底消失在摘星楼之后,延陵皇帝盯着这剩下两人,温和说道:“罗离和学宫早有勾搭,朕不想再见他,你们两人替朕将他除去,在陈国境内最好,若不是在陈国境内,那便在延陵境内也无所谓,朕知道延陵身后是学宫,可延陵是延陵,学宫是学宫,虽有联系,朕却不想觉着自己是个牵线木偶,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你们也无需担忧学宫震怒,就算是事情败露,学宫也不会出手的,因为这是朕的态度,学宫里的先生夫子们会理解的。”
延陵皇帝说的云淡风轻,可事实上也并非那般,延陵学宫作为山河之中儒教门下的第一学宫,且不说门下修士多少,光是身后儒教这座大山,便足以让人敬畏,三教之中,虽说道教在圣人数量上占优,可儒教怎么说也有四位圣人,每一位都是能够移山搬海,动辄便能覆灭了一座世俗王朝,抱着惹恼其门下学宫的风险去杀人,实际上谁心里都没底。
只不过站在楼上的皇帝陛下自然要比在楼下的他们考虑事情更为长远,这位皇帝陛下即位十六年来,并未作出过一件影响延陵国祚之事,和学宫那边的关系也是极好,因此这两位刑部供奉实在是不敢多怀疑什么。
两人虽说将信将疑,但身在洛阳城,身为刑部供奉,便应当奉旨行事,因此也并未说些什么,点头领命之后,便自顾自下楼而去。
两人离去之后,站在摘星楼上,延陵皇帝自嘲笑道:“朕何尝不知,就算如此也是个牵线木偶而已?”
楼上之人除去他之外已经全部下楼,按理说应该无人听得见他说的这番话,可很快便响起一道平淡的声音。
“你被困于洛阳城,我被困于此楼,虽说大小不一,但其实本质相同,只不过我比你好些,不用去做那木偶而已。”
顺着声音转头,延陵皇帝便看见了一位不穿着一身灰布衣衫,不知道是从何处走出来的中年男人。
男人身材消瘦,神情平淡,腰间一边别了一柄普通铁剑,另一边则是一卷泛黄书籍。
男人给人的感觉十分别扭,偶尔有些读书人的儒雅,又偶有剑士的锋芒。
看着男人眼见的那卷泛黄书籍,延陵皇帝打趣道:“昌谷先生,这卷书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还别在腰间是做何道理?”
那中年男人平静而答:“出不得此楼,自然看不得新书,无趣之时便只能翻阅几遍,便是这道理而已。”
延陵皇帝轻声感叹道:“昌谷先生,朕在洛阳城不得而出是为了延陵百姓,可先生如此大才,哪里有理由被困在此楼之中,先生当年所作所为实在是有些令人费解,要知道,依着先生之才,现如今便该山河尽知其名,被困于此处,实在是太过于埋没先生了。”
中年男人望着远处云端,平静道:“李昌谷不过是画地为牢而已。”
如此四字,也并无无奈之意,只是有些缅怀的味道。
延陵皇帝神色复杂的看着面前这个叫做李昌谷的中年男人,神色复杂,想起了在皇室之间流传下来的那些辛秘,洛阳城年年有稚童被选入学宫求学,当年李昌谷便是其中一位,可也是最特别的一位。其余稚童被学宫的先生夫子选中之后便会被携带回京口山的延陵学宫,可李昌谷却偏偏没有选择这样做,反倒是一人独自走出洛阳城,走过数千里,来到京口山,然后忍受着痛苦一步一步登上京口山而走入的学宫大门,虽说这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足以让人觉得钦佩的则是那个时候李昌谷才不过八岁,一个稚童,远行数千里,然后顶着学宫考验,登上那座京口山,实在是一点都不容易,可他就那般走进了学宫,当时学宫便有不少人对他亲眼相加,若不是早已经被人选中,只怕也要让学宫生出些波澜,李昌谷登山之后,从踏上那条修行大路开始便走得远比同龄人要快,十年不到便走过了自省境,之后数年更是连过青丝太清两境,而立之年便已经只差一步便可跨过太清境踏入朝暮,要知道那位现如今举世瞩目的道种现如今差不多要到及冠之年,也才是太清境,李昌谷就算是比她差些,但也差不到许多,李昌谷天资加毅力让学宫不少夫子对他都亲眼有加,后来有一位夫子更是想着要将自己的爱女许配给李昌谷,这本是一件妙事,可却被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断然拒绝,给出的原因是说因为早在之前他便在洛阳城中有了心仪女子。那位夫子被他拂了面子,虽说极为恼怒,但也不好发作,再之后过了十年,便不知道为何,李昌谷便好似得了失心疯一般转而练剑,说是要学那些剑士一般一剑斩尽天下不平事,这举动自然惹怒了学宫的不少人,可当时李昌谷的修为已经是到了朝暮境,又学了剑,导致修为暴涨,学宫夫子大多不是对手,于是李昌谷潇洒仗剑下山,返回洛阳城,竟然是无一人拦得下,最后还是学宫中的某位闭关已久的老夫子亲自将这个年轻人给抓回了学宫,学宫不设牢狱,也无人愿意面对这位近些年来学宫中第一天才,因此一番商议之后才决定由延陵建造一座摘星楼用于囚禁这等叛逆子弟,李昌谷便是被关进此地的第一人。
也是唯一一人。
而至始至终,学宫中除去那位写下过一首绝佳诗篇的狷狂读书人为他说过几句话之外,再无一人为李昌谷发声。
而那位读书人在这之后,也是被半逐出了学宫,这些年游历山河,不见踪影。
想来距李昌谷入楼到现在,延陵君王换了两代,时间也足足有了七十余年,而这座摘星楼被学宫下了禁制,修为都无法调用,更不谈破境提升,因此这位朝暮境的剑士在此楼里七十余年并无半点提升,仍旧在原地打转。
若不是如此,估计这个天才至极的李昌谷现如今几乎已经可以和学宫掌教叫板。
延陵皇帝在还是皇子之时便登上过这座高过百丈的摘星楼,见过这个终日盘坐在最顶端高台俯瞰整座洛阳城的昌谷先生,当时昌谷先生的性子还不如现如今这般清冷,还是愿意和他闲聊些东西,他这些年也偶有登楼,偶尔询问治国之策,但也不是每次都能遇到这个不知道是读书人还是剑士的昌谷先生。
但延陵皇帝仍旧是对他由衷的钦佩。
看着李昌谷,延陵皇帝忽然开口说道:“昌谷先生,你之前托朕照料的女子已经在七年前春末去世了。”
李昌谷脸色如常,“我知道,我还知道她嫁了一个好人家,那人对她很好,之后更是生了一儿一女,一家人其乐融融,甚至在七年前的春末,我便在她床前,只不过她看不见我,她的眼里也没有我罢了。”
李昌谷自嘲笑道:“此地禁制太多,下楼唯有出窍神游,每次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代价也实在是太大,我七次出窍,耗费修为心血太多,现如今境界已经跌下朝暮,只不过结局对我而言实在不太好,反倒是她,还不错。”
延陵皇帝苦笑道:“这些事情本就不可预料,昌谷先生想必也早有准备,只是先生被困此楼,多少也和她有些关系。”
李昌谷摇摇头笑道:“我被困于此地,倒也和她无关。”
李昌谷话并不说完,只是按住腰间的剑柄,忽然笑道:“总有一日,我会一剑破开此地。当年在学宫下山时,便曾碰见过一位境界颇为高深的剑士前辈,见他气态,哪里是学宫里的一群迂腐读书人可比的。拿起剑之前不知道山河之中那些剑士到底是为什么而出剑,拿起剑之后却忽然明了,剑道一途虽说崎岖,但最能直抒胸臆,我李昌谷不读书之后去练剑,倒是痛快的很。”
延陵皇帝真心实意的说道:“那朕便等着昌谷先生一剑斩断此楼的那一天。”
李昌谷神情复归平静,“她死了之后,我便不再出窍神游,境界倒也不再下跌,只是此地禁制诸多,要想破去,倒也不容易。”
延陵皇帝笑而不语,不多说些什么。
李昌谷忽然想起一事,看向延陵皇帝,平静说道:“之前我骑着出学宫的那头驴子想必已经是不在世了,写过的那些诗稿,理应还在洛阳城中,你若是方便便送上楼来,这人年纪大了,便想看看之前的东西。”
延陵皇帝看着李昌谷中年男人一般的样貌,想着您虽然也已经百岁高龄,可哪里说得上老,就算您从这朝暮境掉下来,至少也还有五百多个春秋要过。
只不过狐疑归狐疑,他倒是很快便应承下来,“昌谷先生的诗稿,朕下楼之后便让人去找,尽快将其送上摘星楼来便是。”
李昌谷点点头,“如此甚好。”
延陵皇帝看了看李昌谷,开口问道:“朕之前也看过先生不少诗稿,倒是不知道先生对哪一篇最为满意?”
李昌谷沉默许久,才笑道:“都满意,诗稿成文之后,便都觉着是各有千秋,不敢多作取舍。”
延陵皇帝一笑置之。
闲聊甚久,就算是延陵皇帝都不得离开此处,于是起身作别,李昌谷点头示意,目送他离去。
下楼之时,想起之前少时在洛阳城听闻过的一个小故事,讲得是原本山河里有一位侠士,见世间有恶龙作恶,便仗剑斩黄龙。黄龙被斩之后,便自此四海升平,丰衣足食。可那侠士一日在睡觉时,却梦见神君,神君问他,“你把黄龙斩了,谁替天帝修白玉楼呢?”那侠士大笑:“便再去九天,踏碎白玉楼。”神官大怒:“好一个不识天高地厚!” 面对神官的怒火,侠士不以为意,于是倏然夜空碧驴至,飞光起时,英雄便仗剑入九天!
可这个故事里的侠士入九天便入了九天,至此再无音讯,可这么多年过去,白玉楼应该碎了吧,你也应该回来了吧?
延陵皇帝下楼之后站在楼下,仰头望天,低声喃喃道:“昌谷先生,白玉楼不知何处去,可朕真的很想看着有一日你一剑破开此楼,潇洒而下,不仅是为你,也为朕如何?”
而在摘星楼的高台上,李昌谷盘膝而坐,他取下腰间铁剑横放于膝上,脊梁挺得很直,目光看得是前面的那片云海,神情平淡。
至于那卷泛黄书籍,其实哪里是什么旧书,不过是之前他众多诗稿里的其中一些而已,现如今他将其翻开放于身侧,那一页上写就的诗句只有寥寥几句,可极为狷狂。
那诗稿写得是,“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