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槐起身离开这家酒肆,没有去付酒钱,但那个相传在青天城其实背景不浅的卖酒妇人什么都没说,更没有去讨要本就不多的酒钱。
毕竟在这青天城里,就算是你背景再深厚,难不成有那个少女深厚?
这种只是局限于几个人知晓的事情,妇人不去说,由着这些不知道情况的家伙去触那个霉头。
腰间悬着剑的陈嵊看了看之前那边一直阴阳怪气的几个酒客,讥笑道:“你们啊,要是不在青天城里,再这样看着我,真的就死了,哪里还有机会来碍眼?”
这句话才说出口,那几个酒客便更加怒不可遏,有两位身材健壮的便要站起来,虽说这青天城里不许人动手,可吐他两口吐沫该是不会被那位大妖责罚的吧?
更何况这位人族,腰间有剑,便明摆着是和那位剑仙朝青秋是一脉相承,虽说不见得青天君对于朝青秋是不是有深仇大恨,但总归应该是不待见的。到时候就算是责罚下来,应该也不见得会真的很重。
只不过才生出这么个想法的两个妖修,才站起身,陈嵊便笑眯眯的按着腰间的白鱼剑,这座酒肆里,顿时便剑气四溢。
原来这位剑士,在妖土游历两年之后,剑道修为比起之前,又有进步。
那两个妖修咽了口口水。
陈嵊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卖酒妇人便抱了一坛子酒过来,重重的放在了陈嵊身前的木桌上,卖酒妇人脸色不善,“这坛酒我请,要是等会打架打坏了我这酒肆里的东西,你们几个最好掂量下银子够不够!”
陈嵊原本就不想和这几个一看境界便不高的妖修打架,听了这么句话,立刻笑眯眯的说道:“好,有酒喝,不打架!”
有了台阶下,那边的几个妖修即刻便走了下去,结过了酒钱之后,那几人便匆忙离去,再不愿意待在这里。
陈嵊叹了口气,喝了几口酒,有些意味阑珊。
卖酒妇人见酒肆里客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之后,才端着酒碗来到陈嵊身前,自顾自喝了几口酒,这位其实该是和陈嵊第一次见面的卖酒妇人自然至极的问道:“李扶摇是你徒弟?”
陈嵊砸砸嘴,“我这辈子拢共就收了一个徒弟,要想忘记那小子的名字,还真的不太容易。”
卖酒妇人端着酒碗,回忆着之前在延陵边境见到的那个少年,越想越有趣,然后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陈嵊,不解道:“怎么是你的徒弟,性子和你一点都不一样,他可真是像个读书人,不想你啊,就像……”
陈嵊接过话头,“就像个破落户。”
卖酒妇人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陈嵊喝了一大口酒,显然是有些醉意,他哈哈笑道:“收个徒弟,让你什么方面都像你有什么意思,那不就是弄出一个自己来恶心自己?他要变成什么样的人都看他,我不管,也懒得管,只要剑练得还凑合就行了,没丢我的脸,我也不去骂他。”
卖酒妇人翻了个白眼,陈嵊便重新站起身来,正了正腰间的白鱼剑,笑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
走出这条僻静小巷的青槐来到穿行在青天城的那条桑江旁,这座青天城当年为何选在此处,便是因为青天君一时兴起,见到那条桑江经过此地之时,河道便骤然便窄,使得两边岸边相隔不如其余地方那般远,因此修建这座青天城,因此也就造就了奇观,这是妖土之中,唯一一座有江河穿流而过的城池。
万里桑江,只有这里,才能见到唯一的一座桥。
青槐站在桥旁,靠在一颗不大的桑树旁。
天上开始飘落些雪花。
寒冬时节的妖土,其实下雪的时节比起来山河任何一处地方都要早太多。
只不过妖族先天便体魄雄壮,能够化成人形的更是如此,因此即便是每年寒冬的大雪寒风,也没听说过哪一位妖修硬生生被冻死的。
寒冬大雪,在妖土来看,不算一回事。
青槐走上这座桥,开始想起那个差不多有一两个春天都没见到的少年,想着那家伙当时什么都不会,还敢提着一根木棍去见他的荒唐场景,想来想去,还是想起了最后他们在渡口分别的时候。
她当时说要下次再见他的时候,他要成为了很厉害的剑士才行,不然要是在山河那边被人欺负了,谁来帮她出头,后来她其实又说了句,其实不管你李扶摇到底厉不厉害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活着啊。
一个死了的李扶摇,她不会喜欢的。
所以当陈嵊说起那位沉斜山的观主上山之后,她才会满眼杀气。
道教圣人之下第一人,要是真是杀了那个笨蛋,她一样能让他付出代价。
可一个活着没啥出息的李扶摇,她一样不会那么喜欢啊。
不是不喜欢她没出息,是她知道,他只要想有出息,肯定会有出息的。
青槐看着面前的桑江,实在是有些烦。
她很想知道李扶摇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去洛阳城,有没有见到父母,但其实最想知道的,还是他有没有喜欢上别家姑娘。
之前分别的时候,她没有说过喜欢他的啊,他要是以为自己不喜欢她转而喜欢上了别的姑娘怎么办?
那到时候自己一剑刺死他?
剑呢?
那笨蛋会有的。
到时候就用笨蛋的剑刺死笨蛋!
可下不去手怎么办?
想到这个问题,少女便越发的烦了。
她在桥上走着,迈着步子。
她知道的就这么多,不知道的却有一大堆。
就好像是她不知道那个当时还没有剑的少年,提着那盏大红灯笼从山上往山下走的时候,想的不是什么他练不成剑了,成不了剑仙了怎么办,而是想的要是那个姑娘知道他没能登上剑山,肯定会有些失望的。
就算是不表现出来,但肯定是有些失望的啊。
他可一点都不愿意让那个姑娘失望。
青槐叹了口气,还没走下桥,便在桥上看到了一个她想都想不到的人。
有个青衣公子,大冬天拿着一把折扇,看样子是专门在等某位姑娘。
他穿的是某位姑娘最喜欢的颜色,拿的折扇也不是凡品,反倒是一件品阶不低的法器,关键是他要等的某位姑娘也不是其他人。
就是青槐。
这位早已经托了自家长辈去向那位妖土巨头求亲的公子哥看见青槐之后,便急忙走过来,笑着开口,“青槐妹妹,想不到能在这里就碰见你,我还想着怎么也得……”
一句话都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
因为那位姑娘好像不太高兴。
随即噗通一声。
这位青衣公子哥被他心心念念喜欢的那个姑娘一巴掌打到了桑江里。
青槐站在桥上,神情平淡。
过往行人纷纷转头,想看看是哪一位敢在青天城里动手。
等到看到是这么个青衣少女之后,便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是想着难不成这位少女是和那位大妖沾亲带故的?
要不然敢这么彪?
没人说得清。
只是在远处阁楼上,有个青衣男人唉声叹气,“看来不管是怎么看,这丫头都不好嫁出去了。”
在他身旁的妇人拍了拍不大不小的胸脯,很自豪的说道:“也不看看是谁的宝贝闺女,那个兔崽子有资格要我闺女做他媳妇儿?简直是痴人说梦!”
青衣男人不着痕迹的拉了拉自己媳妇的衣袖,想着把她那张嘴堵起来,可不管怎么看,妇人都没有半点要闭嘴的意思。
青衣男人只好转头看了看在一旁不远处的另外一个灰袍男人。
那灰袍男人一脸漠然,抛下一句他胡家高攀不起青家,然后不等青衣男人说话便转身下楼。
青衣男人神情古怪。
等到那男人实在走的有些远了之后,青衣男人才朝着自家媳妇儿伸出大拇指,眼里尽是称赞。
后者微微抬头哼了一声,随即说道:“你到底怕他什么?说你是前五,可他才是前十。”
这位青天城的主人,想了想,轻声道:“别的不说,要是又在这里打架,到时候又要不知道多久才能重新建好这些东西,再说了,那条河里的鱼过了冬便要等到十年后才能钓了,我实在是没有兴趣和他打架。”
妇人笑着点头,这一次一点都没有说什么其他的话。
青衣男人叹了口气,“那丫头的嫁妆我真的攒得差不多了。”
妇人喜笑颜开,“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
少梁城里的天亮之后的朝会,注定在大周历史上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就在朝会上,皇帝陛下当着所有大人的面,怒斥兵部尚书杨舒云,说这位兵部尚书糊涂至极,明明那位大周的庙堂柱石,一国重臣谢应还活的好好的,为何会有那么一封战报传入少梁城,你作为一部尚书,还不辨真假,就那么呈到了朕的面前?
皇帝陛下在朝会之上,破天荒的动怒,让那些心知肚明的朝臣其实并不觉得意外,尤其是这位兵部老尚书,甚至还有些羡慕这位老尚书,今天您老替皇帝陛下背了这口锅,不用多说,之后肯定有些好处,以及和皇帝陛下结下一份不浅的香火情,您那位侄子想来也能从一郡校尉的虚职上调任到某个梦寐以求的实权位子,之后杨家在少梁城,只要是不去做些欺男霸女的事情,还有谁能够让杨家吃亏?
因此这口锅,杨舒云背得心甘情愿。
可找人背锅是一回事,要想彻底让谢家满意又是另外一回事。
本来依着这些朝臣的想法,把那位安阳公主在此时下嫁给谢应便算是安抚了谢家,可好似那位皇帝陛下觉得这不是个好的解决方法,他在将杨老尚书的俸禄罚没半年之后,便顺带将撰写这封战报的边军主帅给撤了。
至于接任的,自然是那位谢应无疑。
草拟圣旨的时候,一座朝堂的重臣都看着,尤其是听着皇帝陛下那些言语之后,朝堂之上落针可闻!
皇帝陛下当真是要将那位现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的谢应放到了边军主帅的位子上,如此年纪,便成为大周军伍之中的货真价实第一人,在大周两百多年的历史里,这还是头一遭。
可在这个形势下,以往朝臣能找出一百个借口要阻止皇帝陛下的这次任命,那位皇帝陛下也能从这一百个借口里找出自己想要的那一两个借口,可今天,不管是朝臣,还是皇帝陛下,都不愿意去改变想法。
朝臣们最有效的理由是现如今两国之战尚未落幕,轻易换帅对战事不利。
可没人提出来。
谁都知道皇帝陛下是亏待了谢家。
再说了,论军功,那位谢家宝树这两年所建立的功勋便已经足以说明自己能够坐上那个位置。
除此之外,皇帝陛下在这道圣旨写完之后,还亲自拟定了另外一道圣旨,说是谢老祭酒劳苦功高,若无一地以度余生,实在是大周有愧老祭酒,因此皇帝陛下朱笔一挥,便大度的将那座偃师城,直接划归谢家。
偃师城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由谢家做主,就连大周朝廷,都无权过问!
这倒是比之前那件事情,还要让人觉得骇然。
谢应已经在而立之年前便成了大周的军伍第一人,这又划一座城给谢家,这不明摆着要谢家成为这板上钉钉的大周第一世家?
于是便有些朝臣开始嘀咕,只不过还没人站出来反对,那位宰执大人便带头说起了此事理所应当,然后跟着附和的人自然便一个接着一个。
再有想法的朝臣,都不再开口。
此事是已经成了定局。
只怕要是今天还有人反对,那位老祭酒就会让人提着某颗头颅去他们府上问他们,当夜出现在宰执府外的这家伙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到时候就真是说什么都晚了。
所以再一众朝臣不同的心思中,这两件事情算是敲定,至于安阳公主下嫁一事,皇帝陛下则是表明,这要等战事结束之后,再行考虑。
最后退朝之前,皇帝陛下看着这么一众朝臣,笑着问道:“诸位卿家,可觉得是不是还是赏赐不够的?”
看似在问他们,但其实谁都知道,这是在问那位谢老祭酒。
时至今日,再也无人敢对那位淡出朝野多年的谢老祭酒做些什么了。
甚至是想都不愿去想。
但老祭酒其实是死了。
就在这场朝会之后的当晚,谢老祭酒死在了少梁城的驿馆里。
老人含笑而逝。
谢应穿了一身甲胄,腰间还是那柄家传宝刀栖客,坐在自家伯父的床前,看着那个似乎再无半点遗憾的老人闭上了眼。
谢应想了想,把老人还有余温的手放进被子里。
然后站起身,走出了屋子。
甲胄碰撞声异常响亮。
走出屋子,有两个人早就等在这里。
抱刀的谢石安,断臂的谢无奕。
谢应没多说什么,只是朝着马厩走去,今夜他便要出城,去边境继续干着以往干过的事情。
谢无奕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什么都没说,倒是谢石安难得说了一句,“你有个好儿子。”
谢无奕淡淡道:“我情愿他杀了我。”
谢石安面无表情,“这个世间,狠得下心杀自己儿子的人多,可心狠得能杀自己父亲的人少。”
谢无奕随即一笑。
当夜,在新任边军主帅谢应骑马出城的同时,谢家也有马车出城。
骑着马的年轻人怀里有一副某人画的画像,而马车里则是有一个睡着了的老人。
都算是能接受这个结果。
——
天刚蒙蒙亮,在那处不知道会通向什么地方的官道旁,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茶铺子就开始忙活起来,有一位茶娘独自搬动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桌椅板凳,在不远处,停留着一队商旅,多是茶娘熟悉的面孔。
就等着茶娘将这茶铺子收拾出来,他们好喝上一壶热茶上路。
片刻之后,不知道为何,官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
只是声音小,看样子只有一匹马而已。
片刻之后,由远及近,有一个身着甲胄,却风霜满面的将军来到茶铺子前,下马问路边茶娘:“大婶,我记着之前好多年前,这里有个卖茶的姑娘,说话很温柔,你知道住在哪吗?”
说得上人老珠黄的茶娘一怔,然后便笑笑:“她呀,嫁了个好人家,衣食无忧,听说过的很好!只不过住在哪里我不知道,不赶巧,她有时候会来这里坐一坐的。”
身带军务,绕道来此的将军叹息,从怀中掏出块手绢,“帮我把这个还给她,谢谢她当年的茶点心。”
说完这句话,将军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茶娘小心将手绢系在手腕,向远处的商旅吆喝:“老娘今天开心,所有茶水半价!”
引起一阵轰然大笑。
正当茶娘眼含泪水时,身后又想起一阵马蹄声。茶娘略带僵硬的转过身,那位去而复返的将军拍了拍脑袋,说:“我有点笨了,该知道她到现在不会和之前一样年轻的。”
他随即补充道:“但肯定一样漂亮。”
远处商旅又是一阵轰然大笑。
在商旅当中,有个换回一身白袍的少年,背着剑匣,看着这幅画面,笑得很开心。